紀元1286年6月8日
最初的記憶開始,就只有「視線」。
沒有手沒有腳,沒有身體沒有頭顱,甚至連眼睛都沒有,有的只是「視線」。
而位在視線前方的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年人,他稀疏白髮下的五官有個連這樣的它也能察覺的不對勁,那就是只有一隻眼睛。
只有右眼還存在,左眼的位置是一個幽深的黑洞,正勃勃流出暗紅色的血。
然後,它看見了老人嘆了口氣,也聽到了聲音,這時它才發現自己是聽得到聲音的,明明連耳朵都沒有。
「這樣就可以了。」老人說。
「......是的,辛苦您了。」
側邊傳來了其他人類的聲音,「視線」轉往看見了四個人類,兩兩各穿著黑色與白色的寬鬆衣裝。
為首的其中一個身穿白色衣裝的人類面色糾結,他似乎擰了擰眉頭,「......我們真的很抱歉,阿福德連閣下,這並不是您的錯。」他說。
「您也有預感您即將死亡,但若是讓您直接埋葬,您身上的神祕一定會汙染那一片墓地變成詭秘之地,所以事先剝離您的神祕是必須的......」
「別說了。」另外一個身穿黑色衣袍的人打斷。
老人什麼也沒說,只是無奈的無聲一笑。
「接下來,訂立契約吧。」老人說著,像是在對著它,「這小東西擁有活著特性是絕對的,我已經感覺到初步的意識了。」
那四個人紛紛嚇了一跳往後退一步戒備著。
而老人還是無奈的笑,「我還在這裡,擔心什麼。」他說。
接著一張閃爍著白光的白紙突兀的出現在側邊,漂浮於半空中的紙張憑空出現了一行又一行的文字,每一個文字落下時都閃耀出微微乾淨卻又肅穆的光輝。
老人伸手握住了那張紙,看著並唸出了上面的文字。
「『白之教會』、『黑之教會』與『阿福德連的左眼』簽立契約。」
「從今往後,白之教會與黑之教會不得試圖干涉『阿福德連的左眼』,不得嘗試控制,不可將其本體帶離劃定之地,合作需遵從『阿福德連的左眼』的意願。」
「相對,『阿福德連的左眼』必須維護『神秘不公開』、不得攻擊白與黑教會人員,必要時與教會合作維護壓制神秘洩漏。」
「以上契約,是否有任何疑問?」
後頭的一位黑色衣裝的人眉頭一皺,「應該限定不能傷害平民......」
「以『平民』這一詞的定義過於廣泛,它有它自己的本能,不可過度限制。」老先生笑著像教育一樣的口吻說了。
「可是......」
為首的另一名黑袍人士擋下了同伴,點點頭,「我沒有問題。」他說。
「我們也沒有。」白袍的人也說。
「......嗯,契約成立。」
老人的面容感嘆著,像是悲傷像是無奈又像是妥協,它尚且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能當下看出那麼多的情緒。
「在『白之王』的秩序之下訂下契約,以違反者將被『黑之主』的黑夜隱匿,排除於世界之外。」
白紙的光芒盛放,在話語結束後白色的光芒捲入了一股純淨的黑色,化為點點灰色的光輝立刻散開,它看著那些小小的灰色光輝衝進了那些人的額間與它的「視線」中。
「好了。」老人說著,「提醒你們,這份契約包含的對象是所有服務於黑白兩教會下的人士,可不只有幾位而已。」
「我們知道該怎麼處理。」他們說,慎重的敬禮,「再次的謝謝您,『通曉萬物』的阿福德連閣下,我們......很抱歉。」
它就這樣一直看著,也只能看著直到那四個人離開了視線,而獨眼的老人仍然站在它的視線中,漠然的望著它,就像與它對視著。
喵。
一聲貓叫聲打斷了這樣的對視,老人這才轉頭,笑著從腳邊抱起了一隻貓揉了揉。
「抱歉阿,我沒事的,芙蕾嘉。」
「只是,不管是謝謝還是道歉,這時聽起來也才覺得刺耳阿。」
貓咪又喵了一聲。
「是,這是我答應的。我可以不答應剝離自己的神祕,然後用盡我餘生給這兩個無禮於我的神之奴僕組織一點教訓......但是我不想,你知道為什麼嗎?」
獨眼的老人又對上了它的視線,而它,才方出生的它自然不明白。
老人一手抱著貓,另一手將它拿了起來,視線因而移動搖晃著望過了現在這個空間,巨大的黃銅色機械、一個連接著一個的齒輪履帶、灰色的磚牆面和從上方照射下來的微光,老人的步伐慢慢往上,它的視線看見了一口全新的黃銅大鐘和後方的,藍色的天空。
是阿,那時的天空還是藍色的。
而藍色的天空下是一片房屋,小小的可愛的房屋,它看見了許多小小的人類的生活,看見了他們的笑容。
縱然是這樣的它也不得不承認,這裡的景色確實很漂亮。
「因為我喜歡這個城市,我想要一直看著她的成長。」
「所以,用一隻眼睛代替腐朽的身軀也挺划算的,不是嗎。」
那就是最一開始的記憶了。
來自「父親」告訴它的,不只是因為契約,也是身為父親的一隻眼睛,身為落下的殘渣所期望的。
守望城市,那是被給予的目標,只是如此簡單而已。
後來,它看到了老人的死訊,死後被埋在了不為人知的地下深處,聽說仍然是因為害怕這位偉人死亡的軀體會帶來不好影響。
然後被設立了一個紀念碑放在城市邊緣,話說那樣的人真的死了嗎,不過那也就算了,不是重點。
它依照契約與父親的願望守望城市,依著被賜予的名字一分不差的運作這座大鐘樓。
為了讓發條鐘保持完整,它還將生鏽腐朽等概念扔到上方那個只能拿來敲的銅製大鐘上......那導致了大鐘鏽蝕的速度快得超乎想像,隨便,反正那不是它顧慮的事。
漸漸的,不斷看著這個城市的它投影出了手腳、身體與頭部,還有五官。
變得像是人類一樣,只不過只有一隻眼睛,那是理所當然的。縱然擁有了人類的軀體外觀它也沒有想要踏入城市的意思,它並非人類,並不存在那些思想。
「但您還是模仿了人類。」
定期維護鐘塔的人類第不知道幾代某次撞見了它,在最初的驚嚇過後反而變成了能聊天的對象。
面對來自中年男人的話語,它點點頭,生疏的開口,「我只是一顆眼睛,我只是在看著城市。」
意味著它無須去理解人類,那青年無奈地苦笑道:「但人類也是城市的一部份啊。」
它默然的望著對方,它從來對人類就不感興趣。
男人沒有從它那張還不會做表情的臉上看出什麼,「不如就從取名字開始吧,阿,這個還是讓您自己決定吧,我可沒有能力幫您取名。」他搖搖手。
它還是覺得沒有必要,「我只是在看著城市。」它說。
「您真像個盡責的騎士啊,哈哈。」對方笑著說:「但名字是很重要的,那是代表自己意識的重要指標,像我的名字是喬瑟.莫爾菲,在外面說喬瑟的話就會知道是我。」
確實,在自己被灌注而得到的神祕學知識中,名字也是異常重要的,它短暫的沒有回話。
名為喬瑟的男子也無奈的笑了。
然後,在那之後又過了多久?
久到這座城市的人類越來越多,久到一棟棟灰黑色的建築物建起開始排放黑煙,它不知道過了多久,沒有概念,也沒有打算計算,它只是一直守望著,看著這座城市的運作。
直到那天,它開始計算日期的那天。
那天它才知道,原來「父親」就埋在自己的腳下。
「拜託您的幫忙。」
一樣穿著白色與黑色袍子的人類向它低聲下氣的請求,低聲下氣,這個概念是它觀察人類後知道的。
而那兩個人類繼續說著:「在『通曉萬物』離去後,兩教會將他遺留的軀體祕密葬在鐘塔下方的墓穴中,但就在三天前,一群信仰『深黯之母』的邪教徒不知為何得知了墓穴位置,竟繞過了所有限制闖入了墓穴中。」
「我們尚且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,但是......他們全部死在了墓穴之中。」
「人類死了就死了,關我什麼事。」它說。
那兩個人類嚥了嚥唾沫,艱難的道:「但重點就是他們死了。」
「邪教徒自身的神秘融入了『通曉萬物』的屍體之中,然後......長出了一朵花。」
花?
從屍體上長出的花?它困惑不解,讓自己的「視線」穿透了一切往下望去。
在被捕全的視野中它看見了一個寬敞的墓穴,到處都是新鮮的屍體,鮮血噴濺一地,混合著腦漿與肉塊沾染著死者沉眠之處,恍如都能聞到那些腥臭味一般,而正中央的石板棺材已經被推開,棺內是一具已經乾癟的屍首,它能認得,從遺失的左眼空洞中認得。
而就從那個空洞處,一朵正散發著瑩瑩藍光的花朵正盛開著,在四散的屍首與血中央,如同被汙穢簇擁著的純淨之物。
在它看到的那一瞬間它就知道,它與那朵花出於同源。
「來自邪神的血肉力量似乎與『通曉萬物』本源的知識揉和成了一個詭異的怪物。」來找它的人類說了,「我們教會察覺不對派遣隊伍去查看時花已經成形,所有靠近花朵的人......都腦袋爆裂炸成屍塊死去了。」
「那朵花會無條件地向四周生物灌注無限量的知識,那個......那個已經堪稱是最危險的封印物了,我們沒辦法處理......拜託了,再這樣下去,花灌注知識的範圍會不斷擴大,最終整個城市都會毀滅的。」
神秘的存在會毀滅城市?
那可不行,如果會被毀滅的話。
「為什麼那些『邪教徒』要入侵墓穴?」它問。
「那是一群試圖以神秘顛覆灰都的犯罪份子。」教會人員面色扭曲,道:「想來是想利用『通曉萬物』的遺留做什麼事吧。」
「他們想顛覆灰都?」它又問。
但人類卻沒有多說了,「您若再不出手灰都也會顛覆的,所以拜託您了,處理掉那朵花吧。」他們說。
......還真是沒有改變阿,人類還是一樣無可理喻。
如今已經學會許多的它如此想著。
「花與我都是自『父親』身上誕生,我確實不會被花影響,但我也不會處理掉花。」它說:「我會幫你們收容花,但有件事我決定了,你們必須同意。」
它是父親願望遺留下來的殘渣,它自始自終想要的就只是看著這座城市。
但是不懂得神秘危險性的人類就算有黑白兩教會的遏制,也極有可能導致城市覆滅。
如此無知且莽撞,全然不顧後果的人類。
所以逼不得已的它得自己來了,為了這座城市。
那一年,紀元1275年,它決定干涉人類、以模仿著人類的身分,走入灰都的那一年。
阿,對了,首先得有一個名字,對吧......
那也只是記憶而已了。
它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好不好,因為越是模仿人類,它就越是無法理解人類,縱然有著窺視並入侵目光一切的力量,它也只是個物品,只是從某個人類身上掉下來的一隻眼睛。
它站在鐘塔上輕撫著花朵,遙望著這座正動亂著的城市。
「奈特(Knight)。」
腳邊突然出現了一隻貓咪。
為自己取了奈特這個名字的它向貓咪笑了笑,「午安,芙蕾嘉小姐,好久不見。」
貓咪那雙金色的眼瞳看著它和它懷中的那朵花,沉默片刻後開口道:「你確定要如此做?」
「是啊。」奈特回應。
「為了這些愚蠢的人類?」貓咪瞇起眼睛說:「這並不值得,人類死了就死了,你並不是阿福德連那傢伙,你並不喜歡人類。」
「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。」奈特只說:「我只知道,城市要維持就必須有人類。」
所以就算人類再爛,也只有他們才能維持城市。
貓咪抬眼看著眼前這個標準西裝、身姿筆挺怎麼看都是位優雅紳士的「人」。
「這座城市就這麼重要?」貓問。
「畢竟我身上是有契約的。」奈特回答。
「但你這樣搞難道不算違反契約?」貓咪踱著小貓步來回走著,「而且你接下來的動作會耗損你自身的力量,你有可能會消失。」
「所以之後關於封印『阿福德連之花』的事情就得拜託你了,芙蕾嘉小姐。」奈特說。
「『真理之瞳』!」貓發出低吼。
真理之瞳,那是它後來被取上的名字,真正的名字,只是事實上它只是個依附於真理下的蠹蟲,所以它總是不喜歡這個名字。
它笑了笑,「不必想的這麼複雜,芙蕾嘉小姐,我終究不是人類,我只是模仿著人類,但永遠不會理解他們犧牲奉獻的愛——所以我只是在保護我自己的東西而已。」
「這是留給我的灰都,是我的東西。」
它任由風吹走了自己的禮帽,唯一的那隻左眼湛出光芒。
咚——
鐘聲響起了。